科幻电影《第九区》由新人导演尼尔·布洛姆坎,由曾执导过《指环王》《金刚》等大片的好莱坞明星导演彼得·杰克逊监制,讲述了外星人落难地球并受到种族隔离待遇的故事。
全片有两大线索,即男主角的变形过程和外星人的回家之旅,连接这两大线索并贯穿始终的故事核心,其实便是身份认同。
身份是一个人进行社会活动的依托,人一旦面对他人表达意义,或对他人表达的事物进行解释,就不得不把自己展示为某一种相对应的身份。
而现实地、具体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人,无论是个体、群体还是民族,为了决定其何去何从都需要了解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位置,即要确定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角色,这正是人类的自我身份认同的问题。
当个人对自己的身份无法认同,便会产生认知上的不和谐。
有些身份可以通过主观因素而发生改变,如职业身份、交友身份、语言身份等,改变这些身份便可消除心理上的不和谐感;
有些身份却无法改变,如性别身份、民族身份、种族身份等,身份认同困境便由此产生了,甚至还可能发展成危机。
对《第九区》中所描写的这种身份认同困境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挖掘影片中折射的现实问题和传达的人文精神。
群体身份的认同困境
影片的背景是一群外星人出于避难的需要流落到了地球上南非的约翰内斯堡。
从一开头,影片就通过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吸引了观众:
剧中人手提摄像机拍摄,对相关专家和群众进行采访,不断穿插新闻画面和监控摄像机画面,仿佛这不是一部电影,而是纪录片。
这种形式一方面加强了影片的视觉效果,另一方面营造了强烈的现实感,导演的意图不言而喻:这虽然是一部科幻电影,但确实人类世界的真实写照。
导演尼尔·布洛姆坎普甚至在一次采访中说:
“在我看来,没有约翰内斯堡就没有这部影片。......我觉得约翰内斯堡代表着未来。”
以虚构的故事折射真实的人类世界,这是理解影片的关键。
在片中,人类虽然收容了这些外星人,但却将他们的居住地隔离,里面生存环境极其恶劣。
城市的公共设施也分为了人类和外星人两种,人类的场合外星人不得入内。
通过这个情节,导演将背景设定在南非的深意就显现出来了。
南非是世界上实施种族隔离制度时间最长的国家,影片中人类对外星人的隔离制度与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南非当局对有色人种的隔离制度如出一辙,甚至连标语的用词都一样。
片中外星人的隔离区被叫做“第九区”,而年,南非政府曾建立了一个种族隔离区,名为“第六区”。
影片在这里影射的涵义不言而喻。
导演将外星人的长相设置的非常丑陋,却对外星难民的社会刻画的细致入微,虽然饮食习性不同,但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在这里一样每天都在上演,甚至语言也都设定成互相学习之后能够沟通,似乎外形是人类与外星人的唯一不同,而本质却是相同的。
导演的这种安排颇有深意。
人类称外星人作“大虾”,这与种族隔离时期对黑人或黄色人种等的称谓一样,都是源自外形上的不认同感而发展出来的蔑称。
影片中人类对外星人的排斥,与真实世界中白人对有色人种的排斥,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由于外表的、浅层次上的差异而忽略实质的、深层的共同之处。
那么,被隔离、被歧视的外星人对自己的身份具有怎样的认知?
有趣的是,影片回避了这一问题,却将笔锋一转,落在了当地的黑人身上。
外星人所生活的腾比萨区是南非最具代表性的黑人区之一,这个地点的选择可谓用心良苦。
在影片中,这里的环境粗糙肮脏,被尼日利亚黑人组成的黑帮势力长期控制,几乎是无政府地带。
电影里面借由一位社会学家之口说:
“有贫民区的地方就有犯罪,第九区也不例外。那里的尼日利亚人诡计多端,......他们把猫粮以极高的价格出卖给外星人。更别提种族间卖淫了,而且他们也给外星人出卖武器。”
在导演的镜头下,第九区就是一个人类社会黑暗面的缩影。
即便外星人处于弱势地位,人类还是要驱逐他们,居民连续暴动三个晚上,就是为了将外星人赶走。
刚刚受到脱离隔离待遇的黑人反过来驱逐与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的外星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情节。
导演借用这个情节提出了一个问题:
黑人对种族隔离这种制度本身究竟是一种什么态度?
在外星人出现之前,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毋庸置疑。
在南非,在全世界范围内,黑人都为人类的自由、平等奋斗了几个世纪。
著名黑人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在他的著名演讲中说: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同时,南非的黑人运动也取得了一定的可喜的进展,比如电影《成事在人:纳尔逊·曼德拉和改变世界的游戏》讲述的就是南非杰出黑人领袖曼德拉的故事。
但是,布洛姆坎普却借由《第九区》这部影片揭露了一个或许有些残酷的事实:
对于黑人来说,他们并不反对种族隔离制度本身,只是反对用这种制度来隔离他们自己。
当新的异类出现在这个地球上,他们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种族隔离的立场。
黑人在种族隔离时代真诚希望与白人身份平等,不分彼此,或者矫枉过正地憎恨白人来求得种族平等,而影片中甚至要通过暴动来维持与外星人之间的不平等,两者深刻地揭示了黑人的群体身份的认同困境。
个人身份的认同危机
影片中男主角维库斯·范德摩尔是负责外星人聚居区“拆迁”的白人官员。
作为这个强势种族里面的精英分子,维库斯自然属于社会地位较高的阶层。
作为男主角,他并不具有好莱坞大片中典型的英雄形象,反倒显得有些冷酷无情。
在他带领其他的工作人员去执行强制拆迁任务的时候,发现了一处外星人胚胎聚集地,他毫不留情地放火将之烧毁,并兴奋地对着拍摄镜头说:“这听起来就像爆米花一样。”
当有传言说他跟外星人有长期性行为的时候,他在电话里跟妻子怒吼:“我绝对不会,也不可能跟那种怪物产生任何形式的性行为和性冲动。”
毫无疑问,他对外星人的态度不仅仅是完全没有同情心,甚至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
片中看出,他与外星人之间并无私人恩怨,那么这种厌恶毫无疑问来自于他作为一个地球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白人的种族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作为认同感在维库斯身上极端化的体现,将其对异族的排他性发挥到了极致。
影片中处处可以看出,这种排他性并不仅仅是个体性的,而是片中人类的共同心理,甚至形成了舆论压力。
维库斯因为被媒体诬陷“与外星人有性行为”而遭到尼日利亚黑人的取笑,他的同事和朋友也表示这种行为“极为恶心”。
与之类似的,在美国影片《杀死一只知更鸟》中,一个白人女性得到了一个黑人男性的帮助,而她却因为害怕被周围人嘲笑“与黑人交朋友”,而反过来诬陷帮助她的黑人对她施暴。
仅仅与异族接触都会遭到同类的排挤,人类种族排他性的强烈程度可见一斑。
命运跟维库斯开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玩笑:他不幸无意中被外星人的生化物质喷中,基因和外形都开始向着外星人的方向变异。
现实是冷酷无情的,他被送进医学实验室,准备进行活体解剖,做出这个决定的正是他的上司兼岳父。
导演设置的这个情节很容易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名作《变形记》: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变成甲虫后的格里高尔尽管依然善良忠厚,对家人充满爱意,但却被家人无情的抛弃。
如果格里高尔变成的是一只可爱的小猫,一只美丽的孔雀,或许他的命运会完全不同,可他变成的却是一只丑陋的甲虫。
维库斯的悲剧也在于此,在地球人眼中,外星人的相貌极其丑陋和恶心,不堪入目。
但外星人真的丑陋吗?在他们自己眼中显然不是如此!
美国科幻剧集《星际旅行》中有一个有趣的设定,既某个被地球人认为丑陋的外星种族也认为,地球人类的长相极其丑陋和恶心。
外形落差越大,意味着种族间差异越大,对人类来说,潜在的危险性也越大。
审美的差异是出于这种状况下自我保护的生物本能在文明起源中的烙印以及在文明演化中强化的产物,也就是群体及其中个体身份不认同的基础之一。
维库斯从要解剖他的实验室里逃了出来,遭到通缉的他无处可去,只好逃到第九区躲了起来。
他一方面不得不依靠外星人的帮助活下来,另一方面却对周围的外星人感到厌恶。
虽然求生的欲望使维库斯背离人类群体,但作为一个地球人根深蒂固的群体认同感让维库斯仍然站在人类的一方,即使他的身体再如何变异,即使人类再怎么迫害他,他也仍然以地球人的方式思考。
为了能变回原样,重归人类社会,一向循规蹈矩的维库斯从南非黑人黑帮手里抢了武器,袭击了政府部门,夺回了外星人所需的飞船启动物质。
做这些被他称作“自杀行动”的事,几乎是九死一生。
在变异的初期,维库斯非常的惊恐,从内心深处抵触这种变异,并对外星人深恶痛绝。
但他最后却为了保护外星人而与地球人战斗,帮助外星人回到家乡。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与外星人有了深入的接触。
美国影片《沉默的羔羊》中,一个杀人犯绑架了一名少女,警方通过电视媒体每天播放这位少女的性格爱好、生活画面,原因在于“如果让他认识到凯瑟琳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件物品,他有可能产生恻隐之心,放她一条生路”。
二战时期的德国企业家奥斯卡·辛德勒使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了名犹太人免遭法西斯杀害,其原因在《辛德勒的名单》中得到了深刻的探讨:
辛德勒在工厂里与犹太工人有很多接触和沟通,了解到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而不是简单的被纳粹贴上“最劣等的种族”“猪猡”标签的生物。
维库斯也是一样,与外星人共同的生活让他了解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了解他们的友情和亲情,透过了外形上的差异认识到本质上的相同,因此有了最后的反省倒戈。
对于维库斯来说,其实最轻松的选择就是认同自己的外星人身份,跟随外星人而去,生活在他们的星球,融入他们的社会。
整个基因彻底变异的他已经跟外星人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大概还保留地球人的记忆。
也正是这地球人的记忆,让他在承受巨大的身份认同压力的同时无法放弃对自身外星人身份不认同的理念。
布洛姆坎普从小在约翰内斯堡成长,亲眼见证了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终结,以及仍然存在的种族歧视和种族间冲突。
片中维库斯的挣扎折射了布洛姆坎普的思考:
对于个人来说,种族身份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身份,也是最无法放弃、最需要认同的身份。受到压迫和歧视的种族在社会的压力下产生的身份认同危机,无论对于整个群体还是群体中的个人而言,都是莫大的痛苦。
身份的认同与排他
尼尔·布洛姆卡普借外星人题材讲了一个真正地球上的故事。
人类的差异不仅仅限于种族,语音、地域、性别、文化,甚至意识形态间的差异都是人类冲突的源泉,而这些冲突,说到底还是源自于人类对身份认同的渴求以及由此引发的排斥异类的心理。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曾指出,群体身份认同可以给人以力量、信心和自豪感,但身份认同也可以杀人,甚至是肆无忌惮的杀人。
人类排斥异类的心理其实是群体身份认同极端化后的结果。
导演借影片中白人、黑人和外星人三个种族之间的冲突告诉我们,这种极端化的群体心理与人类追求自由与和平的愿望相背离,是人类本性中应该摒弃的一面。
而影片中维库斯的经历再次的反映了布洛姆坎普的另一个思考:
种族隔离制度可以通过短暂的制度设计加以限制和防范,但种族隔离思想无疑植根于更深层次的文化之中,支持与反对种族隔离思想的群体和个人在换位大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种身份认同上的矛盾和困境充分反映了种族隔离思想的丑陋和道德的沦丧。
到底人类有没有可能克服这种本性,尊重世间万物的多样化存在,与异族也能和平共处?
影片结尾,在维库斯的拼死帮助下,冲破地球人包围圈的部分外星人最终登上飞船,回去搬救兵,留在地球上的外星人被迁移到新的地址,维库斯成了他们一员,因而也躲过了被解剖的命运。
外星人回去后会发生什么故事?在影片的结尾,他们会回来帮维库斯重回人类社会吗?还是会像片中的专家学者所猜测的那样,回来向地球人宣战?
影片没有告诉我们答案,但是,完全变异的维库斯,仍然不忘在外星人聚居区里为唯一支持他的妻子制作手工玫瑰。
虽然种族与种族之间,外形、语言、文化不同,但都有着共同的内心世界。
这共同的内心世界给人类指明了一条走向求同存异的道路。
维库斯最终救援和帮助外星人回到家乡,原因就在于他与外星人进行了交流,通过外表的差异认识到了内心世界的共同之处。
同样的,人类历史上多次种族间的战争与融合也说明了这一点,只有充分的认识到各民族的差异与历史、文化、环境有关,并非本质的必然的差异,以平等的心态加强种族间的交流和相互的深入了解,才能使种族平等理念深入人心。